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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涅槃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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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军军的时候,她还在画那组“常观无常”的作品。在她上海的工作室里,我看着她自己调出的天青色,看着她一笔、一笔的把枯枝显出来。那时军军的方法论对于我是熟悉的,不少艺术家都在使用这种重“修行”不重形式的方式:重复的,看似简单却需要投入大量时间和专注力的作品。有人用水墨、有人用身体、有人用摄影,媒材不同,然而方法论是一致的。

彼时,军军让我好奇的是她命名画面的方式:唐、南宋、东晋、北魏……我好奇小小一枚女子,怎会有这般野心,把煌煌五千年纳入自己的一方画室。那时与她初识,远未相通,着了“名相”的我还没有办法将她与张洹区别对待。但是明显的,在张洹的作品里并没有明确的时空敏感以及对于朝代背后的文化线索的直面与追问。张洹的作品总是对“某一刻”的直接反应,而军军为画作的命名,不管是提前或滞后于创作,这样的思维路径都显示出一个时空的对望。

这样的对望不是张洹的特点,这样时空的对望需要大量的史学沉淀、人文素养,也是一般女性难以进入的宏大格局的生命体验。看到那些命名的时候,我明确知道,她和张洹是相当不同的。她当然是一个明星艺术家的伴侣,但是,她有她自己明确的个体边界。这个边界里面,她自成方圆。

当时她还在画着另外一组作品,明黄色的画布底上由棕色线条构成的蛛网。当时她说,她还在处理和上一代人之间的关系。她觉得这组画画完,那些阻截也就会疏通了。

我带着对那组蛛网的期待回到北京,很久没有和她联系。而后,突然有一天,她发来一组涅槃画的作品。

第一眼,是欢喜。而后,所谓的专业判断随之而来。这里有一些常玉的线条吗?这里的“不专业度”是不是太过明显?这个题材,好像很难展览啊。去哪里呈现合适呢?以及,军军那组蛛网画,就不画了嘛?

隔着手机的屏幕,当然只能赞叹、表态。好像又隔了几个月,当我亲身走到军军的画室,走到那些佛像的眼皮底下,去试图走进那看向鼻尖的双目的目光,企图进入他们的法眼,我的心才真正化开。不再用脑,而是用心,或者用一个超出于“心”我却不知道如何描述的东西,来体验,或者是融入军军创造的世界。那时调用的“我”的部分,可能是接近那个“无我”的。没有“物我两忘”,画还在那里,我也还在那里。只是画里传来的不是画面本身的信息;我去回应的,也不是我意识层面或者说思维层面的东西。它们,“物”和“我”给自己创造了另外一个时空,用非对话的方式呆在一起。也许,它们从来不曾分离。用我也不甚明白的佛教术语,也许,那是接近某种一直存在却被我们遗忘的光明境地。

“众生本具如来智慧德相,皆因妄想执着不能证得”,这是一句我在无意识状态中常常会念诵百遍的句子。我是知道智慧的存在的,只是“妄想”、“执着”就跟一日三餐,不,就跟呼吸一样,随时傍着。智慧和智慧的反面,就隔了一个呼吸。

我也才明白,为什么好多调身、调心的修行功夫,都要从呼吸上下手。呼吸是生命最自然而然的一个单位。生命的单位不是外界的分秒、时令,而是自己的一个呼吸。

从涅槃画开始,军军的参照系发生了极大的转变。如果说“常观无常”中,她还在用一个固化的朝代划分、文化个性来圈宥自己(更早期的“山外有山”系列时她用的是居中国绘画艺术庙堂之巅的文人山水),那么在涅槃画中,我明显看见了她本人的呼吸。这呼吸的深沉与逐渐的放松,大约把她的“过去心”,即与原生家庭的纠结也破了。她开始自在徜徉,无拘无束。

看了她在《涅槃之旅》一书中的访谈,我才明白,那关键的一刻,发生在2015年甘肃庆阳北石窟寺的七佛立像前。那一刻,可能是无始劫以来的因缘具足,让军军这个生命的管道打开,大光明进来。她拿住了生命的那支大笔,笔做扫帚,扫破了蛛网,拂去了尘埃,让她清晰地见到了自己、见到了天地、见到了众生。

我是个很讨厌引用别人的句子的人,但是回看那个场景,竟然找不到比《一代宗师》里面这个“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更合适的描摹方式。非要去找,就是我执的自恋了。多少大德用生命体证出来的句子,臣服,并顺着用就是。

就像涅槃,是多少大德,并化归为让人们容易理解的释迦牟尼佛的侧卧佛像这样的形象,照着用就是,何须用自己微不足道的生命,来妄图做出更好的形式呢。

当代艺术家最纠结、固着却往往受困于的“自我”、“观念”,在军军这里被七佛前的震撼打破。她成了一个仆人、一个侍从,一个退居次位的传道者,一个连“我”都没有了的人。人们以后未必能记得她的姓名,却一定会记得她色彩斑斓的涅槃画,人们会说,瞧,是那个“涅槃艺术家”。

因为涅槃,远重于她。将生命托付于一个远重于自己的事物,意味着极大的勇气与顺从。那意味着自我的死亡,意味着随时遵从于一个更大的、然而并非理性可见、可测的世界。意味着在一个多维、多层,非格栅、规律划分的世界(姑且用世界这个词),调用起全部的个体能量来积极应对。这里咬住的,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生死、成败、松紧、进退。因为一切已经了了分明,糊涂和装作糊涂的机会都没有了。

所以军军的日常,变得格外简单。

我曾经在军军家做客一夜,得以品尝她家的蔬食和被北魏佛像包裹的房屋。我很难想象,当年做出让苍蝇爬满全身的“十二平方米”和在纽约街头披着牛肉片愤怒行走的张洹,能生活在这样一间确实朴雅、毫无荒戾之气的房屋之内。我恍惚觉得,从1990年代以来,这一对夫妇的灵魂都已经发生了根本式的转变,他们绝对不再是当时的那一双人,我也不能,再用当时被当时张洹的作品震撼的眼光,理解他们。所谓“过去心不可得”。与诸多还停留在过去心中“想当年”的同龄或前后出道的艺术家相比,这一对同修的状态,似乎可以用一直在“涅槃”来形容。

涅槃的意义,不是常人认为的无惧死亡,或是甜美安眠以对抗对于死亡的恐惧。涅槃,“不是旧有生命的结束,而是新生命的开始(星云法师语)。”

回望军军这48年,已经开始了多少次“新生命”了?

曾经看过她二十几岁时的一张照片,极短的板寸,眉眼间全是桀骜不驯。2015年我和她做的一篇访谈中,她那样回忆自己:“很狂、很颓废,自己要找点朋克的感觉”,并且,“绝对会走极端,自杀的可能性是随时在的。”她说自己,“从小到三十岁以前都觉得活下来是那么难的一件事情,不是说物质上,完全跟物质没关系”。以及,“从小就对死亡的事情想的比较多”。

其实一直到我初与她交往,并在798的东京画廊+BTAP为她促成了《常观无常》展览的2015年,她身上的那种“朋克”气质依然还是存在的。尽管板寸改成了长发,诗歌变成了绘画,但是在连画一幅画都要去与宏大历史对峙这样的细节中,我看到,她那个“极端”,一直是在的。

我感受到的她极大的转变发生在今年,2019年。前几天我去北京南站接了她,那身上带来的气场就绝不“朋克”而让我生诧。和她一起去“楠书房”、一起与朋友聚会,一起聊些笺短情长,竟然从她身上觉出了一些从未有过的“憨傻”能量。这种感受我谁也没敢分享,因为这“憨傻”不是“天真”、“赤子”那类过度浪漫或者仅仅是心理学上叫做“退行”的东西,这“憨傻”之气恰因为与过去的她对比太过于剧烈,并让过于敏感的我一时间如看见一尊移走的肉身“话头”而反应良久并不知如何表达。直到今天,才绝无不敬的,想到“憨傻”一词。

这憨傻体现在她那里,是让人敢于向她近身了。以前面对她,即使心里再相应,面上也要准备好十足的文辞,生怕被她看轻。而这次,我就敢以我的“傻”,对她的“傻”了。似乎就是两杯茶交换的倒一倒,融在一个杯子里。既然好茶也喝过了,就不计较偶尔的混杂了。这憨傻体现在,她对外界显示出一种并非不计较的迟钝。“并非不计较”,不是“计较”,就是并不是那种脱离人间、置身事外的“不计较”,也不是拿常规世间的章法或是拿自己的尺度来行动的“计较”。如果说,涅槃是实证了非此非彼的智慧。那么她那个迟钝里,有一种类似“涅槃”的趣味。简单的说,即是跳脱了非此即彼的假象,呈现一个用语言很难说清的真相。涅槃里有一种真实的秒秒相续而秒秒新生,以至于来不及固着于某种“计较”。所以最后呈现的状态,大概很有可能是会看起来有一丝丝让人错愕的憨傻。

不憨傻又能如何呢?可能是真傻。佛教术语总是精雅许多,比如会把“真傻”描述为“愚痴”。

我很久没有读完一本佛教的典籍了。若依常理,我与佛教也是有殊胜因缘,父亲这边的大家庭里,六个女性(奶奶、妈妈、两个姑姑、一个妹妹和我)里有两名佛教徒,和三个数十年的茹素者。而我自己二十岁之后开始亲近寺庙,往往都有极其强烈的体感,皮肤战栗或者泪流不止是惯常的体验。我也曾被那无法抵赖的连接感触动,想要亲近一些佛门中人。无奈,因缘所限,接触到的一些行为,往往违反我对于宗教或是精神生活的常识,让我无法昧着真心放下双膝。这真正亲近佛陀的智慧的机缘,似乎一直在那里,却一直没有灵光乍现。对于我,它就像是必然存在的另一重生命体验,但是也不想闭着眼睛屏住呼吸游过去。一来在意识层面清楚的知道,任何执着一定是违反基本智慧的。二来在非意识层面直觉的明白,时候到了,自然会身心脱落。所以我一直在不等中等着,或者说,是好奇着,等那扇门自己开着。

这些年来接触哲学、心理学的体验,更让我知道,也许佛门,也只是智慧的一扇门,但不是唯一的一扇。重要的,是这些门背后的一定存在的光明。

我没想到军军的这本《涅槃之旅》会漏出来好多佛门背后的光明,也解除了让我多年来过门不入的许多困惑:

为何佛慧难得?因为精进智慧确实高明又善于调伏学生因材施教的好师父在当世确实难得。

为何佛慧难得?因为世间好多流行的关于佛的说法,都不是释伽牟尼佛的本意,而是以讹传讹。

为何佛慧难得?因为八万四千(肯定更多)的法门虽然敞开着,但是你得给自己做主,去勇敢去找到并且实验出适合你的那一个。

为何佛慧难得?因为与早年经典的形成期相比,最近半个世纪,人间的因缘已经大变了。再按照原始、经典的方式来学佛或是求法,很有可能是不现实,或者说就是反佛学中的“因缘”说的。

也许是涉猎有限,但是我还没有看到过一本这样“时尚”的、综合众家所长的于我很是相应的介绍佛陀智慧的入门书。这确实是在当代的因缘之下对于我这类人(绝非少数)传播佛陀智慧的比较合适的方式。所以,让我等待已久的佛门微光竟然不是从一个身着袈裟要我跪拜顶礼的法师那里传来,而是从一个一起喝茶、爬山,还能分享红尘儿女心事的好朋友那里得来的。

从军军分享的她最近的画作来看,涅槃佛像已经不再高高在上,而融入了人世风光。虽是佛像,却越来越不着相。那涅槃的佛陀不再强调让人跪拜的庄严,而越来越显得亲近。军军的画面中,鸟儿、树儿、山峦、屋舍都在涅槃佛像的周围,喜悦自在,活泼泼的。涅槃,本来就是活泼泼的啊。

前天早晨8点左右,北京突发地震。前夜睡眠很浅的我还在梦中,突然感受到床的猛烈摇晃,有恶心的体感。那一下“地震”这个词浮上脑海,“概念”和“体证”的区别清明现前。我明白了为何有时言语说不尽,也明白了画面直指人心的要义。那时给军军发了条微信,说,“刚北京地震。床一大动。我突然明白了’体证’的意思了。体证之前,地震是个词。体证之后,地震才是经验和获得。”

军军回复了一句:“哇!山河破碎,灵光一现。”

这一霎那的山河破碎和灵光一现,可不就是活泼泼的涅槃。

有缘人儿,一定能在军军的画作前体会到活泼泼的涅槃风光。这是军军深信的佛陀智慧,也是我试图分享,却也不知说明白了没有的,我小小生命体察到的微光。

愿涅槃继续。

己亥年大雪时节,于北京

艺婷

艺婷,2018年于中央美术学院获得博士学位,目前于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做博士后研究,同时独立工作、写作、策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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