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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涛声:启蒙思想 洗涤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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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涛声/文

我从事文学创作,坚持现实主义精神,求索现实主义的当代性特征,即从当代现实的角度表现当代人精神世界——传统文化的烙印和西方现代意识的影响,都包含正面的积极的和负面的消极的,在对当代国民性心理剖析的同时做文化透视,做出审美判断。

我重视小说的故事性。但英国评论家爱·摩·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说:“故事只是时间生活”,“好的小说则要同时包含价值生活”。因而我力避按主观意图编故事,力避展示过时的落后、蒙昧、野性对文明的逆反,而努力寻求小说价值定位。在我头脑中,文学的终极审美价值即是:寻求真理,接近真理,探索人生,觉悟人生;也以为,文学应是文明进程的镜子,更应是推动文明进步的动力之一。

我笃信“文学就是人学”,更重视的是刻画典型人物。每个人一生,都为自己行为做无数次选择。对同一事物,不同的意识、观念和心理,选择便不相同。小说中故事推进和情节发展的不同轨迹,人物的不同命运,都是不同性格的特定逻辑决定的。

我的小说展示人物外在行为,更注重描写人物复杂微妙的心理演变。1994年,中国写作学会副会长、南京师大教授凌焕新在《中国文化报》发表《当代性:现实主义的生命力——评陆涛声中篇小说集<庆生伢的财运>》一文就认为:“他的小说,故事情节退在二线,仅作为叙述的框架,而把人物心理、情绪内在流动的变化推到了头一线,从而铸成了新的小说结构形态。”

记得德国有位汉学家说过,中国文学应当具有忏悔意识(大意)。我写短篇、中篇、长篇,也写小小说,注重描写人物的自我反省、觉悟。人们对于人和事物的认识,有感觉、感受、感悟三个层次。感悟即觉悟,包含忏悔。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写过一批小小说。那时起就把视角深入人物的内心世界,展示其隐蔽的纠结与困惑,自省、觉悟和忏悔。三十年前我为中学母校文学社题词是:“文学应当是人们灵魂的清洗剂”。自省、觉悟和忏悔,便是洗涤灵魂中的隐垢。这也是我对文学的信念,已坚持了整整四十年。

新近又开始写些小小说。这次的《古玉》《古盘》《古砚》三题,依旧是胃镜探头插入的内窥式叙述,以自省对灵魂的微垢做洗涤。这种微垢,不是常人共知的对与错,而是从大众常识的“对”中辨析出实质的错来,从而体现认识价值。

为之,我一直以“为人作文同一格”自律,不忘自身修炼:一是不断加强思想理论积累,力求具有以宏观、大局角度审视微观、局部事物的眼光,力求有穿透生活本质的能力,力争有独特发现或独到见地;二是努力像鲁迅先生那样有“我解剖自己比解剖别人更加不留情”的勇气,自觉检视自己灵魂。我的小说作品,大都是从自我审视自我觉悟的土壤里萌生的。早在三十多年前,我在第一本小说集《雾中行》后记中说过:“希望心灵能与读者沟通,感情能与读者交流……希望能伴随读者从命运布下的迷雾中走出来。”或可以说,我希望在自己受启蒙的同时也启蒙读者。这便是我在小说中寄托的审美理想。                 

2019年11月12日于常州

陆涛声《古玉·古盘·古砚》赏读

一个秋天的晚饭后,老作家舒启正与老伴儿散步,走在街上,看到一家古玩店,下意识地摸了摸腰上系的古玉佩,便进店请老板鉴定鉴定。

古玩店老板接过去,先双手合着捻摸,又拿出放大镜,细细观察了一会儿,把玉佩托在手心里,以意外的口气说:“老先生,恭喜你,这是真的,是春秋时的,本埋在地下,该是宋代出土的。”老板还请求给玉佩拍了照,叮嘱说:“这可要好好保管呀!”

其实舒启正也早知道它是古货……

早在十年前,他还在职时,比他小六岁的好友赵自安第一本随笔集出版,是他作的序。赵自安在把新书送给他时,从腰里皮带上解下这块古玉佩递给他:“你看看这东西怎样?”

玉佩是圆形,如月饼大,有近八毫米厚,中褐色,有深浅差异,中间有个直径一厘米的圆孔,一面刻有粗犷的古代装饰图案,一面是光的。舒启正平时对玉并没有兴趣,接过来礼貌性地看了看。他早在两人闲谈中得知,赵自安的父亲年轻时在上海一大资本家家里服务过,见识过主人爱好收藏古玩,新中国成立初回本城开了家中档饭店。一些食客家道中落,把家中藏品拿来暗暗抵账,他父亲便陆续收下许多大小物件。

舒启正料想是赵自安的父亲留下的,不过说不出名堂,只说:“是块古玉。”

赵自安问:“你喜欢不?”

舒启正生性淡泊,对古玩并没有浓厚兴趣;再说,为朋友作个序,岂能接受回报!他把玉佩放到对方手里说:“你家传的,这我可不要。”

“送给你。”赵自安再次把玉佩放到舒启正办公桌上。

舒启正知道,赵自安是个十分谨慎的人,万事需经反复琢磨才会决定,送这玉佩实是来表示谢意的,可见赵自安对他写的序非常满意,他也感到安慰。面对赵自安的真诚,舒启正觉得却之不恭,便任赵自安把玉佩留下。

之后,舒启正也像赵自安那样常把玉佩系在皮带上,时间一久习惯了当成自己的东西。

古玉佩如今被行家这样肯定,在舒启正心里加重了分量。他觉得挂在腰上委屈了它,就用一个精致的手镯盒装上锁在柜子里。

转眼又过了五年,舒启正年过七十,成了“舒老”。他参加一次市佛教文化研究会的活动,遇上了一个三十年前他辅导过的业余作者倪臻。倪臻告诉他,这些年一直从事古玉古瓷器研究。不久,倪臻又来看望舒启正,他便从柜子里取出玉佩让倪臻再鉴定一次。

倪臻随身带着放大镜,拿着玉佩走到窗前最亮处看了一会儿,也说:“是春秋时的,可值钱呢。”

舒老好奇,便问:“值多少钱?”

倪臻想了想,说:“二十万。”

值这么多钱!大出舒老意料。他将信将疑:“值这么多?”

倪臻随口又问:“舒老是否有意出手?如果出手,就让给我。”

舒老觉得这玉得慎重对待,说:“朋友送的,哪能卖钱?”

倪臻做了估价,古玉佩不再是玉,而是金钱,成了一块压在舒老心头的重石:再留着,岂不是占有朋友之财!于是,他决定归还赵自安。

可是,赵自安也退休四五年,去上海靠着儿子生活,头三年逢节日回故地还常来看看他,总留下吃顿饭,这两年却不知怎的没了信息,手机号也已是空号。他找了好几个人才打听到,赵自安手机已换成上海的号,这才联系上,便约赵自安再回故地时来他家小聚一次。他还约另一位老同事老金到时作陪,其实是为还玉时在场做个见证。

在等待赵自安期间,一天黄昏时分,舒老看电视,看到央视《鉴宝》节目展示出一块秦代古玉佩,样子、颜色与他这块非常相似,专家鉴定后估价竟高达千万元,他震惊得目瞪口呆。《诗经》曰:“言念君子,温其如玉。”现在“君子”竟成天价商品!他更加急切地盼着赵自安早日来,于是又打电话催问。

终于,赵自安和老金同来了。

舒老便把玉佩递给了赵自安,以谐趣的口吻说:“代你保管了十五年,现在完璧归赵,保管的责任就交给你了。”

赵自安愣了愣,没有说话,收下了玉佩。

因为老金在场,舒老没有展开关于玉佩的话题,赵自安也没再提。两人留下吃过饭,便告辞,舒老特意送出小区,直到公交车站。等老金先上另一路公交车离开后,舒老把古玉两次鉴定过程和二十万出价,以及央视《鉴宝》中所见,坦荡地全对赵自安说了。这时刻,他被自己的真诚、无私深深感动,自觉得有神圣感。回家路上,他觉得一身轻松,也有灵魂洗涤一净的舒爽,还有人格升华的自豪。

过了些日子,有两个早年被舒老辅导过的作者来看他。他们也都已从报社记者岗位退休,与他最贴心,几乎每月都相约来陪他喝茶聊天。闲谈时,他把还玉佩的事告诉了他们。

两人都说了敬佩的话。年纪偏小的一个忽然问:“你还给他,他推了没有?”

舒老说没有。

年纪偏大的也问:“他该说些感动话吧?”

赵自安没有说一句与玉佩有关的话。不过舒老没有回答。

偏小的为舒老鸣不平:“对老师这种高尚的举动竟不当回事了。”

偏大的也说:“缺点儿礼貌。”

舒老的心弦也被两人的话拨动,还玉时他也曾觉得赵自安欠点儿礼貌,心里曾隐隐不适,这时这种不适又加重了。

过后舒老冷静下来,又不由反思:古玉本就是他的,何况是好友,怎还在意这些呢?他推与不推,与我要归还的心愿又有什么关系呢?难道我在乎的是那点儿客套?

他觉得自己的灵魂还有隐垢,心生惭愧。

古  盘

舒启正忽然想起,许福元好久没有来了,便打手机找他,说是停机;又通过熟人打听,终于知道,他家连遭横祸。先是在化工厂做工的大儿子不慎跌入化工池身亡;祸不单行,不久他自己也中风瘫痪,住进康复医院。舒启正心里十分难受。

与许福元相识,是在六年前。那时舒老年正七旬,受邀去加拿大举办了个人书法展,回来在本市美术馆举办了回报展。之后有好些书法爱好者登门造访,或是“请教”,或求“墨宝”。许福元便是其中一个。

当时许福元已六十出头,家在离市区七十多里的乡村,拿着几幅写的行书和花卉画来求指点。他个子不高,言行举止礼貌谦恭,忠厚老实相,原只念到初中二年级,喜欢书画。许福元几经转行,中年起为乡镇园林公司承包的修缮古建筑工程描画彩绘雕梁画栋,彼时已经退休,每月有两千多元退休金,有自留地种蔬菜自给,在苏南农村勉强可以衣食无忧。

在舒启正眼里,许福元的行书属半入门,运笔有些滞涩,与性格有关,不过也透现出后天努力的积累,实际修养明显超越原有学历。舒启正对他印象良好,便以肯定为主,略提些技法上的建议,还送了一幅自己写的行草和一本书作册页。

隔了几天,许福元又特地赶来,送来了一只画国画用的调色盘,紫砂的,直径二十五厘米。盘中拦隔成七个小池,都搪着一层白瓷,供存七种颜料;盘盖是一朵梅的形状,盘结着有数朵梅花的折枝作为把子,盖内也搪有白瓷,可供调色;盘底有“顾天佑制”的印。盘内还有一张红纸做了个标签,用毛笔写了“舒启正师惠存,许福元敬赠”。许福元说:“这是光绪时的,一九七六年我从江西一个朋友手里淘来的。放在我那儿受屈,配老师您用!”他送得郑重、虔诚、恭敬,显然,这古调色盘在他心里分量很重。

舒启正有受敬重的安慰,也被真诚感动。不过他素来只重实用,不中意收藏,早有青花瓷调色盘,便拒绝收下。

许福元执意要送,舒启正执意谢却,两人一番推来推去,许福元的脸竟由涨红到泛白,最后两眼湿了。舒启正便不得不做让步,不过为表示谢意,回赠他一套四体书丛帖和一本书法作品集。紫砂古调色盘他用不着,只能搁置在柜里。

之后,许福元不仅经常带自己的书作来请教,他还有个念初中的孙儿也学书画,在参加考级,他也带孙儿的书画来求舒启正指点。有时还为朋友求字,舒启正也总给他写。他每回来都带礼物:他们那一带是培植苗木的“花木之乡”,这回带株梅花树苗,下回带一盆月季……来来往往,关系也就亲近了。

一晃过了四年。一次,许福元带来一本打印的诗稿,说他从青年时起就爱写七言、五言诗,记录人生随遇的感受,积累了五百多首,想编印一本集子,求舒启正看看,写个序。

舒启正抽时间看完,觉得通俗质朴,有生活趣味,也有因信佛而生的慈悲情怀。他对许福元更增好感。然而舒启正不写诗,觉得没把握写这诗集的序,只能归还诗稿,深怀歉意地说:“你另找人写序吧,到正式排版印集子时,我给你题写个书名,再写个祝贺题字。”

舒启正依稀记得,在这以后许福元似乎就没再来过。如今得知他连遭不幸,舒启正想去医院探望,更想为他做点儿什么。舒启正首先想到了那冷搁着的紫砂调色盘和他孙儿也学书画,觉得古盘应该作为他的传家宝传给他子孙;还想到那本诗集,是他一生的心灵历程,对他及孙儿都有不寻常的意义。若是印两三百本,光印刷费起码也得花几千元钱,他家经济原不宽裕,如今更不可能承担这笔开支。他一旦离世,那本诗稿便成他人生最大的未了之愿。舒启正决定资助印刷费用。

舒启正带着紫砂调色盘,买了水果和营养品,请人开车,到三十里外的康复医院。他把古盘交给了许福元的老伴儿,又表示愿资助印诗集并且帮助编印。许福元的老伴儿既感激又觉得不好意思。许福元躺在病床上,已不能言语,头脑似还清楚,不仅认出舒启正,还听懂了关于古盘和诗稿的事,激动得右手直挥动,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诗稿在家里。舒启正便嘱许福元的老伴儿找到后邮寄给他。

舒启正收到的诗稿,仍是那份打印的,没有电子稿。他先请人打字,又亲自细细加工修改、校对、分类、编辑,请人排版,按早先的许诺,题了书名写了祝词。为赶时间保证让许福元能亲眼见到书,他还亲自到市新闻出版局代许福元申请了省出版局的准印号,不断催促印刷厂。

诗集印了三百本。舒启正坐印刷厂送书车到了康复医院,拿出一本诗集翻着让躺着的许福元看。许福元浑身颤抖,眼里流出泪水,随后右手僵着朝他老伴儿挥挥。他老伴儿懂他的肢体语意,拿签字笔给他,托着一个本子让他写。他抖着手艰难地写下“假”和“骗”两个歪歪扭扭的字,接着就狠敲自己的头。

许福元的老伴儿解释说:“您把紫砂盘拿来之后,我二儿子拿去找行家鉴定了,制盘的顾天佑不是光绪时人,是解放初的,也算不上大名家,那盘不算古董。福元知道真相后非常难过,认为原本是当古董送给您,其实是欺骗了您。”

许福元的喉头发出“嗬嗬”的声音,表示认可。

其实舒启正从来没有在意过是不是古物。然而他这时心头不由一阵疼痛:已瘫痪在床不能言语,得知当年把假古盘误当真古董送,坦诚说明真相还如此苛刻地自责,这是多么纯净的灵魂!在舒启正眼里,那两个歪歪斜斜的字,是两朵洁白晶莹的莲花,是一颗真诚和纯粹的心里开出的,比真的古盘宝贵百倍。他不由动情地恳求:“这张纸给我留作纪念好吗?”

许福元的老伴儿把纸从笔记本上小心地撕下,交给了他。

舒启正珍惜地折好,放进了左胸襟的内袋。

未完待续

全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0年第3期

责任编辑:谭文娟 SN1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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