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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话版《西游》:如果唐僧不取经

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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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话剧《西游》之前,已经收集到一些好评与推荐,只是自己仍免不了担心——不过又是一出“解构经典”,不过又是一次对“现代意识”的标榜。

若是硬要归类,以上这两条依旧成立。然而,上话版《西游》却冲破了所暗含的既有偏见与刻板印象,因真挚发心,而尤显特别。

是的,于那么多已成经典的“西游”改编中,上话版《西游》不是以形制上的离经叛道,去努力挣得一片天地,而是借着前人胡适的改写,为已然呼之欲出的所谓西游“暗线”,撕开一条更大的口子,丢进当代读者心底那些忽隐忽现的疑问火星,一路噼里啪啦烧到了“取经”的烛芯子——

如果唐僧不取经,普度众生的终极理想,又该如何实现?

取经前的那一夜

一切要从取得真经的前一夜说起。

历经一十四年的艰难跋涉,在距离真经仅一步之遥的最后一夜,上话版《西游》中的唐僧,近乎于一个凡人:有感慨——过去一十四年点点滴滴有如风驰电掣;有紧张——即将面见佛祖修成正果不知该如何自处;有焦虑——会不会像传言那样取的是白字经;有兴奋——终于即将不负初心完成使命……如此这般辗转反侧,偏还碰上那泼猴、那八戒、那沙和尚,接连状况不断——本该由自己传道解惑的诸位,反倒一个个都来劝上一劝,直至取经路上“被牺牲”五万九千条性命齐齐上阵,终致溃堤——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原来,“取经”只不过是一各方心照不宣的“走过场”,原来“每一难”都是被精心设计而来,原来觊觎唐僧肉的那些妖魔鬼怪,不过是被迫出镜的“群众演员”。然而,这终究变成一场“有去无回”的表演,既然如此,何不用效法佛陀“割肉饲虎”的自戕,来了结这一世的命运安排。

“割肉度群魔”的idea,来自于胡适。1934年,他改写《西游记》第九十九回,定名“观音点簿添一难,唐僧割肉度群魔”。起因动念是胡适认为“《西游记》的第八十一难(即“落水晒经书”)未免太寒碜了,应该大大的改作,才衬得住一部大书”。于是有了刊于《学文月刊》六千多字的雄文。在这篇改写的故事里,我们感叹于胡适深厚的佛学造诣,也得以一窥这位新文化运动旗手讲故事的功力。面对取经路上因唐僧堕入地狱不得超生的妖魔鬼怪,唐僧效法佛教“三兽窣堵波”的典故,割肉饲群魔,令他们能够轮回转世。而为了接续原著“取得真经”的大结局,胡适话锋一转,将前面极尽恐怖之能事的割肉度魔描写,最终收束于一场幻梦。

或许是五四时期秉持的“不破不立”,致使彼时学者大家皆对古典文学,多有今日读来甚是“轻慢”之语。胡适对于《西游记》的看法,或也可以划归其列。由此,创作也演变成一种态度。而这种态度,却也终究与原作表达各自为政。大概也是因为这样,如此旁逸斜出的一支,最终没能有更广的流传。

回看吴承恩的第八十一难,兴许这“寒碜”的最后一难,恰也是一种态度:如果这是一场已知结果的表演,那么就让老鼋的怨念去消解“终极”的完美。这样来看,胡适给予如此悲壮甚至惨烈的一幕,如果只是原封不动地忠实呈现,那么以今天的价值观来看,恐怕也会让当代观众徒生更多困惑——对待已然动了邪念种了因果的恶,能否可以给予无差别的救赎。而“梦境”“第八十一难”则意味着,不论胡适的改写如何“大胆”,终究还是要回到取经的主线。

基于这样的背景,也就能够了解上话版《西游》在胡适改写上的改写,虽借了情节创想,但所要表达的终究不同。上话版《西游》确证了妖魔鬼怪不过是“被迫营业”却又被迫承担后果的“底层打工人”,这就使得“割肉度魔”不再是唐僧拟神的效法之举,也不是为凑满八十一难的虚幻梦境,而是要把命运的主动权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一次抗争。

于是,取经前一夜的感慨紧张焦虑兴奋,在这一夜演变成同情愤懑忏悔不甘。他愿意救这五万九千多条性命,不是听信了小妖们“吃唐僧血肉可逃离阿鼻地狱”的一面之词,而是在尊者徒弟众妖的各方信息碎片中,拼凑出了取经的真相。如果取得真经是为了普度众生,那么这五万九千条性命,三个徒儿,历经十世转世的他,投河的母亲,为何不在这“众生”之列?

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

至此,这段“割肉度群魔”便引出上话版《西游》非同一般的结局。唐僧希望通过肉身的陨灭,来摆脱“取经”的宿命,携这五万九千条性命,跳出这无尽轮回。

因而,“割肉度群魔”与其说是一种度他人的牺牲成全,不如说是度己的自毁,以此发出“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哪吒式悲鸣。自此,《西游》恐怕也不再只是“改编”经典,更像是一种与经典的“割席”。并非与吴承恩、与胡适割席,而是与他们笔下那个世界的“割席”。

在一众以嬉笑怒骂的当代语境去解构秩序、消解意义之中,上话版《西游》却有了反其道行之的较真,你们既已参透一切皆是“秩序”皆是“安排”,又怎能心照不宣地配合做戏,坦然接受这种成为玩物的屈辱?从这一点来说,这部剧的较真或许会被质疑显得有些笨拙,但又是现代主体意识觉醒后的一种必然。

事实上,近些年的西游改编,多多少少,都是借了西游的壳子,讲自己的故事。有意思的是,从大火的《大圣归来》到马伯庸的《太白金星有点烦》,甭管主角是谁,甭管指向什么样的主题,似乎在共同完成着一首名为“抗争”的当代改编协奏。而这曲协奏,在上话版《西游》里皆有回响:如果说《西游》中那个始终如游魂般存在于舞台的后世流传之唐僧,是一种具象化的映照;那么舞台上的各个角色,也在呼应着数百年来人们对西游解读的不同面向。比如,“悟空”话里话外,都有热血番“西游”的痕迹;而“八戒”所使用的语言架构完全脱胎现代职场厚黑学“西游”;至于“沙僧”,恰到好处的迟钝感与错位,则让人难免想到无厘头“西游”……凡此种种,杂糅于一台,各说各话,却也能你来我往。

各式各样的“西游”改编,成为了这部上话版《西游》的延伸阅读,也共同写就着这部《西游》的主旨,使之长成了这般模样。

而如果从剧本角度来谈不足的话,仍逃不开“删繁就简”。或许这也是倾注浓烈私家情感写作的宿命。

结局,不妨就结束在肉身度魔后,唐僧重新踏入轮回,再次问出序幕那句“客商可愿随我西行”……

此时灯光倏忽而灭,无尽的黑暗胜作千言万语。

不管每一世的他如何选择,世人传颂的他将会一次次踏上这趟写定结局的一路向西。

但,每一个此时此刻的他,依旧选择从心而行——

哪管取经成佛度金身,

我与我周旋久,

宁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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