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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画家李成为什么爱画寒林?

北京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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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画家李成爱画寒林。《宣和画谱》记录,内府收藏有他的作品159幅,画题中含有秋冬时节或古木寒林之意的就有56幅,流传至今的《读碑窠石图》《晴峦萧寺图》等画卷,虽然画题上看不出寒林的意思,画中也都有枯槎老蘖的荒寒景象。

李成的寒林那样真实而具体,在现实的山林里,我们却找不到那样萧瑟的实景。面对他的寒林世界,观者往往感到孤寂,感到冷凄,感到一眼千年的悲怆。

寒枝萧瑟

画家李成是不幸的,他生在了中国历史上的大乱世——五代十国时期,也只活了49岁。到42岁的时候,宋朝才建立。直到他去世,南唐、南汉、北汉这些政权都还在割据状态。他眼看着城头变幻大王旗,你方唱罢我登场。眼看着战火纷飞,生灵涂炭。宋朝建国时,人民仅剩200万户,比起唐朝中期,少了80%。真是十室九空,饿殍遍野。生在这样动荡的时代,眼看着这样的人间惨状,心灵该是怎样的悲凉和迷惘?

李成是李唐皇族之后,祖父李鼎曾任国子监祭酒,相当于教育部长兼太学校长,还担任过苏州刺史。父亲李瑜做过青州推官,相当于地方中级人民法院院长。虽然在乱世中家道中落,但他的家庭依旧传承着良好的教育,《宣和画谱》说他“善属文,气调不凡,而磊落有大志。因才命不偶,遂放意于诗酒之间。又寓兴于画,精妙,初非求售,惟以自娱于其间耳”。

皇族出身,以儒道立身的李成,虽然没有做官,但家传的教养让他怀着深深的士大夫情结。虽然以画知名,但他是画家中的异数,就像唐代的阎立本一样,以被人当做画师为耻。曾有一个叫孙四皓的显宦,托人送信向李成求画,李成愤然叹息说:“吾儒者,粗识去就,性爱山水,弄笔自适耳。岂能奔走豪士之门,与工伎同处哉?”孙四皓求不到,就暗地里以重金求和李成相好的官员,讨来了李成的画。在李成参加礼部会试时,故意放低身段请他到家里,还把他的画挂在显眼处,李成一见就明白了,这是在故意羞辱他——“请你画你不画,我这不还是得到了吗?”于是勃然大怒,当即拂袖而去。从此,那些王公大臣即便重金相求,他也不肯下笔了。

但李成无法自拔地热爱绘画。他画画只是为了抒发性灵,心只在艺术上,所以他的画除尘脱俗,高妙入神。写下“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的多情诗人李之仪看了他画的山水,禁不住心驰神往,甚至觉得画中的行人就是自己的前身。

总是在李成画中出现的寒林,处在生命的严冬中,万木萧瑟,荒寒寂寥。他用独创的蟹爪皴,把枯枝画得生冷、奇崛。每一株老树都像庾信《枯树赋》中吟咏的那样,“横洞口而敧卧,顿山腰而半折,文斜者百围冰碎,理正者千寻瓦裂。载瘿衔瘤,藏穿抱穴,木魅睒睗,山精妖孽。”

寒林还有一种含义,即梵语中的弃尸之处“尸陀林”。唐玄应《一切经音义》卷七:“尸陀林,正言尸多婆那,此名寒林。其林幽邃而寒,因以名也。在王舍城侧,死人多送其中。今总指弃尸之处名‘尸陀林’者,取彼名之也。”《西游记》中“骷髅若岭,骸骨如林”的狮驼岭,其实也取自尸陀林的谐音。那乱世的人间,不也到处是尸陀林吗?

寒鸦哀鸣

和寒林最匹配的鸟是什么?当然是寒鸦。北方的冬天,常有鸦群在荒野中飞旋,像一片黑色的旋风。它们会落在干枯的树枝上,在寒风中“哇哇”哀鸣。

现藏于辽宁省博物馆的《寒鸦图》,被归于李成名下。即使作品的风格和李成似有出入,但李成的确是画过寒鸦图的。

“元四家”中的吴镇和黄公望都曾写过题为《李成寒林图》的律诗,吴镇写道“岭高霜自结,风劲入寒时。日落晚山碧,林空流水悲。栖鸦寻树早,瘦蹇下冈迟。无限黄尘满,幽栖总不知。”寒林中,寒鸦寻找树枝栖息,瘦驴步履蹒跚地走下山冈,黄尘漫漫,流水呜咽,满眼萧瑟悲凉。

现存的《寒鸦图》,画的是寒林和雪溪之间,寒鸦或飞或集的景象。赵孟頫题跋道:“林深雪积,寒气逼人,群乌翔集,有饥冻哀鸣之态,亦可谓能矣。”他看到了寒冷天气中,积雪覆盖大地,寒鸦难以觅食,忍饥挨冻的凄凉之感。

元人贯云石也写道:“饥冻哀鸣不忍观,使余一见即心酸。”但他接下来又对春天到来后,寒鸦的生活寄予了希望:“明年丰稔春风暖,远举高飞羽力宽。”

乾隆皇帝要在题画诗中也做出仁君的样子,所以他写道:“千林叶落树枝干,鸦集啼饥复叫寒。嗟我民宁无似此,围炉不忍展图看。”他坐在富丽堂皇的皇宫中,拥着温暖的火炉,想想老百姓饥寒交迫的样子,确实也应该感到心下不安。

隋朝的亡国之君杨广给“寒鸦”赋予了凄凉、伤感的意象。他的《野望》写道:“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斜阳欲落处,一望黯销魂”。寥寥数语,用简单的物象描写,就写尽了凄冷苍茫的心绪。秦观在自己的代表词作《满庭芳·山抹微云》中,把杨广的句子改写为“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进一步让寒鸦的文学意象得到确定。

李成的画,“山林、薮泽、平远、险易、萦带、曲折、飞流、危栈、断桥、绝涧、水石、风雨、晦明、烟云、雪雾之状,一皆吐其胸中而写之笔下,如孟郊之鸣于诗,张颠之狂于草。无适而非此也。”天地间的一切,都可以纳入笔下。像张旭一样“喜怒、窘穷、忧悲、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像孟郊那样,用诗句“补风教”、“证兴亡”,用险怪、生硬、艰涩的句子,传达心中的愤懑愁苦之情。

李成画寒鸦,就如乾隆皇帝点明的那样,不仅仅是冬日里天地间的一幕景色,他画的其实是在冰天雪地里瑟瑟发抖、啼饥号寒的百姓。虽然他不画人物画,但《寒鸦图》也是他的《流民图》。哀鸣着的寒鸦,不就像流离失所、枯瘦黧黑的饥民吗?“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他仿佛在画中问,这寒冷的世界,何时才能迎来春风化雨,何时才能枯木逢春、充满生机呢?

寒冬读碑

李成和画家王晓合作画过一幅《读碑窠石图》,李成画的树石,王晓配上人物。这是一个冷寂的冬日,纷乱的怪石上,几株古木枝杈夭矫盘错,如同几只聚集在一起修炼千年的“木魅”,身形奇峭而怪异。树下,一幢石碑高耸,骑驴的戴笠老者对着石碑凝神观看,一个童子肩荷木杖,面向老者肃立,驴也四蹄挺直,静静地站着。这一刻,人和畜都安定下来,天地间万籁俱寂,只容得神思游走回旋。

这幅画,画的不是刻有蔡邕书写的谜语,使得曹操和杨修猜想的曹娥碑,不是镌刻着索靖的精妙书法,把欧阳询迷得在跟前睡了三夜的古碑,也不是人们怀念名臣羊祜的遗爱,读了就要堕泪的羊公碑。古人确实爱画典故,但在李成这里,不需要什么典故。他的感怀,比一切典故都要悠远;他的惆怅,比一切哀叹都要悠长。聊可比拟的,也许是陈子昂独自登上燕昭王招贤的黄金台遗址,对着高天厚土发出的长吟:“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栩栩如生的赑屃(传说中龙的第六子,似龟)驮着这高大的石碑,碑顶端螭龙盘绕,可见石碑地位崇高,来历不凡。石碑高高耸立,把观碑的人反衬得渺小了许多。这竖立着的巨大石碑,是横贯着的悠远历史,是辉煌的往昔岁月,是凝固的往古遗踪。读碑的人,在被历史的风尘扫荡着心灵,这一刻,他思接千载,神游于时光的长廊之中。

我想,读碑人的心情,也像司马光《古坟诗》所写的那样:“茫茫野甸平极目,历历古坟如厦屋。碑板无文荆棘深,石兽沉沦松柏秃。问人虽不识姓名,昔皆高官仍厚禄。子孙流落何所之,吉凶当年非不卜。我来正值寒食天,祭幡不设无人哭。”这,也是李成对家国身世的凭吊啊。他引以为傲的大唐皇族血脉,就像这巍峨的石碑,矗立在荒野之中,寒林之下,庄严而冷落。但时光不会停留,逝去的不可追回,今天也注定会成为历史,一代一代的人,一切一切的事,不都像这石碑一样,留一个巨大的惊叹号给后来的人追思吗?

人们把功绩、经典、姓名刻在石碑上,是因为石头更能抵抗岁月的侵蚀。但石头也会风化,在无情的时光中,字迹会变得漫漶不清。明张岳《琅琊寺》诗中写道:“燃烛读残碑,剥落不可纪。谁谓金石坚,所托谩复尔。”那到底什么才能不朽呢?

北宋乾德五年(967),陈州知州卫融敬慕李成的名声,邀请他去做客,他带着家眷到了陈州,每天沉醉在酒乡中,最后大醉而死。

李成也是幸运的。多灾多难的时代,人命如草芥的社会,让他对世界、对人生的思考更加深刻,让他画笔下的山水透出冷峻、深邃的生命哲思。那枯木交错的山林中,有泠然的风吹动着,让观者清静、凝思。不仅仅是李之仪把自己想象成画中的行人,我也一样,很多人也一样。因为,那是李成概括提纯后的世界,可以容纳每一个人。

于是,也不需要石碑来标记。即便他的大部分画作都已损毁,现存的名作也终究会朽坏,但还会以各种图像形式,感染一代又一代。所以,作为艺术家的李成已经不朽了——尽管他并不想被人当作画家。从这点来看,也反映着世事的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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