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琼瑶之死，比错愕更多的是敬重。
12月4日13时22分许，知名作家琼瑶被发现在中国台湾新北市淡水区家中去世，终年86岁。琼瑶的言情作品影响了几代人，是华语流行文化中无法绕过的经典。从港台地区到大陆，从小说、电影到电视剧，即便从未看过她作品的人也说得上几个代表人物。
1986年，琼瑶与第二任丈夫平鑫涛成立怡人传播公司，开始进军电视剧，推出30集电视连续剧《几度夕阳红》。此后琼瑶剧盛极一时，80后追捧的《婉君》《一帘幽梦》，90后熟悉的《还珠格格》《情深深雨濛濛》，都已成为时代记忆。
自琼瑶离世的消息传出，悼念文早已铺天盖地。一众曾扮演过琼瑶角色的明星纷纷发文缅怀。对普通观众来说，有哪些私人的琼瑶记忆？今天的文章跟随一位90后，一起回顾有琼瑶作品相伴的年少时光。
撰文|一把青
像我这样一个90后，人生看过的第一部电视剧，是琼瑶的《还珠格格》。
没见识过20世纪八十年代《上海滩》与《霍元甲》的万人空巷，对世纪末收视狂潮的最直观体验，是溽暑夏夜，家家户户打开电视看《还珠格格》。消磨完漫长假期，返校日同学间头等大事，当属讨论剧情发展，争论小燕子与紫薇谁更漂亮。小燕子那些不通的“歪诗”像暗号一样在没有手机和社交媒体的时代病毒式传播。书包、挂历、文具盒，各种小学生日用品上都印着《还珠格格》的剧照，印制粗糙但颇为抢手。
《还珠格格》第一部（1999）剧照。
更记忆犹新的是，《还珠格格》第二部临近结局，我姑姑购置了昂贵的影碟机，全家上下去她家集合，抢先观看皇阿玛亲自接主角团重返“回忆城”的关键戏码。容嬷嬷舍身护皇后与紫薇吟诵“八不打”，大人涕泪齐飞，刚上小学的我坐在一角，只敢不好意思地偷偷抹泪，字尚未认得几个，那些爱恨情仇，原谅与慈悲，彷佛都是大人的事。
《还珠格格》第二部（1999）剧照。
像我这样一个90后，成长到青春期，“琼瑶”已经与“咆哮狗血情绪化”“渣男渣女毁三观”画上等号。尽管各大卫视仍在寒暑假雷打不动播放那几部剧集，但众人取笑她的作品充斥着“恋爱大过天”思想的台词，例如《新月格格》的“我不是拆散这个家，我是加入这个家”；《一帘幽梦》的“你只是失去了一条腿，紫菱可是失去了她的爱情”；《情深深雨濛濛》的“我不是天下唯一一个，为两个女人动心的男人吧”。
《情深深雨濛濛》（2001）画面。
喜欢琼瑶，换谁也不好意思承认。只有我的外婆，她家永远在看《还珠格格》，打开电视她也总提议“找个《还珠格格》看看”。因为晚年听力渐失，但小燕子与五阿哥的百转千回已早早烙印在心里，她毋需聆听台词也能熟知剧情，是许多独处需要打发辰光的日子里，最手到擒来的背景音。外婆2019年去世了，去外婆家看电视也成为历史。
像我这样一个90后，父母（尤其母亲）是改革开放之初，“男看金庸女看琼瑶”的年月，深受其耳濡目染的一代人。
如今我母亲已不太愿意承认做过琼瑶读者，称言情小说都是千篇一律。她弹古琴唱昆曲，阅读疆域跨越“大众读物”走向纯文学。但曾几何时，她非常喜欢《在水一方》，手机铃声都是邓丽君演唱的同名主题曲。也许相较那些“好美好美”“好恨好恨”的夸张对白，“问彩云何处飞，愿乘风永相随”“我愿逆流而上，倚偎在他身旁”等歌词，借《诗经》《楚辞》的东风，更能经受时光的考验。但这批国风歌词的开山之作，无不是琼瑶亲自操刀作词，其古典文学之积淀深邃可见一斑。
《在水一方》取材自琼瑶的第一段婚姻。小说中，孤女杜小双投奔伯父家，遇上才华横溢的友文与诗尧。与小双结婚后，友文却眼高手低、沉迷赌博。小双不得已离婚，并在诗尧的帮助下走上作曲道路。几年过去，友文贫病交加，小双陪其走过最后一段，蓦然回首，诗尧仍在等她。
《在水一方》（1988）剧照。
“言情小说千篇一律”的论断下，却蕴藏不少颇值玩味的细节。小双寄人篱下，但并非是个伤春悲秋的林黛玉，她坚持每月上交薪水，“我既成为家中的一分子，应该按规矩来做吧”。她该果断时果断，先斩后奏与友文公证结婚，又在丈夫自甘堕落后撑起家庭，咬紧牙关到最后一刻。老套的三角苦恋，却因各自追随内心选择消解了是非对错。当放弃友文的镜花水月，走向要在河边买栋新房子、“住在里面永远看着你”的诗尧，小双的天平两端，恰恰勾连着面包与爱情。
像我这样一个90后，二十来岁初入职场，也的确被人推荐过琼瑶。对方是我的领导，亦舒式作风的典型港女，论爱情小说却是坚定的琼瑶派，她首推《却上心头》，认为“故事讲得极好”。“有文学性可言吗？”我不屑，“要文学性做什么？讲明女人心事不就行了”，她理直气壮地答。
《却上心头》讲述职高毕业的少女夏迎蓝，因外貌出众进贸易公司当秘书，邂逅穷小子阿奇，殊不知阿奇的真实身份是老板的小儿子，排列组合的人物关系，读着读着却让我理解了女上司为何舍亦舒而取琼瑶——生活中有多少精心为自己深谋远虑的姜喜宝？却实在不乏许多当下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夏迎蓝。如果说亦舒的“玛丽苏”是华美的空中楼阁，是睥睨众生的上帝视角，琼瑶搭建的青春梦，则与每个女主角、女读者同喜同忧、同哭同笑。之所以能戳中女人心事，因为那些都是她自己的投射与分身。
《却上心头》（1982）剧照。
像我这样一个90后，今年竟机缘巧合地，与“永远的东方不败”、琼瑶女郎代表人物林青霞同坐一个饭局。大美人坐在我对面，近乎不施粉黛地谈论张爱玲与沈从文、唐德刚与卡夫卡，还有些超出我知识范畴的著作与人名。那张尽显温润的脸，附上岁月镀上朦胧的柔光，像一件瓷器。
缘起于此，我不禁想回顾一番林青霞少女时代，打开琼瑶自组巨星电影公司的第一部作品《我是一片云》（1977）。这个教科书式的“三厅（客厅、餐厅、咖啡厅）”电影，我虽在各种论证“琼瑶阿姨顶级审美”的文章看过无数次截图，情节还是让我大为震惊。
其中《皇冠》杂志女记者段宛露（林青霞 饰）和顾友岚（秦汉 饰）本是青梅竹马。天降英俊潇洒的孟樵（秦祥林 饰），让宛露心旌摇荡。但她却从不得孟母（傅碧辉 饰）欢心，屡遭其评头论足与白眼。宛露生母是舞女的身世被意外揭露，在谩骂非议中，她和孟樵感情破裂，嫁给友岚。不久，友岚因事故丧生，宛露精神崩溃，满口胡言乱语，永远是当年那句“我是一片云”。
《我是一片云》（1977）剧照。
23岁的林青霞纤弱俏丽，被孟母讥讽：“你有一双不安分的眼睛”，她甩起一把青丝，倔强回应：“我还有一个不安分的鼻子，还有一张不安分的嘴巴，还有浑身十万八千个不安分的细胞，和数不清的不安分的头发！”不仅痛骂“妈宝男”，“你一生只能有一个女人，那就是你的母亲！你只有资格做孝子，没有资格交女朋友！”更直斥孟母，“你是圣女贞德，你神圣、你高贵、你纯洁，你守寡了二十几年真是伟大极了，你要一天到晚挂在嘴上，你守寡是你儿子的错误，是你给儿子的恩惠，所以他该了你、欠了你，命中注定要当你一辈子的奴隶”。
一句句火辣辣的独白，倾尽委屈、怨毒、愤恨与无奈。虽然主角死的死疯的疯，但仍需承认这部50年前的作品中，将人物之执着推到极致的演绎，现在看来，仍具有不容忽视的反叛与先锋性。如此悲情大作，在当时的春节档上映，创下3天破百万票房纪录。宣传语将其誉为“感人至深的故事，雷霆万钧的电影，值得您重看三次”——辞旧迎新之际，是什么让观众不仅不感“晦气”，反而趋之若鹜？
《我是一片云》电影院宣传海报。
反观20世纪70年代的台湾，在国民党管控下，门当户对与生儿育女是社会主流，连好好自由恋爱都是奢望。琼瑶塑造的痴男怨女，除了挑战世俗/伦常/禁忌，更是借那些现在看来有些好笑的痴怨言语，剑指卫道士们的传统婚恋观，完成个人对时代的反抗与控诉，追求爱情等于追求自由，轰轰烈烈地死，并不是肤浅的事。
琼瑶11月曾在社交平台上发长文视频《忆亡夫》。
像我这样一个90后，对于琼瑶之死，比错愕更多的是敬重。她既以春蚕到死丝方尽之姿，为舆论投下重磅炸弹，也真真实现“不如归去”，和念兹在兹的亡夫、皇冠文化创办人，一生琴瑟和鸣的平鑫涛天国重聚。像张爱玲在《霸王别姬》中借虞姬之口所说：“我比较喜欢那样的收梢”。
2017年，罹患失智症的平鑫涛二度中风入急救室，需插鼻胃管维持生命。琼瑶就曾坚决反对，认为让丈夫失去尊严地存活与背叛无异，不惜与平家儿女对簿公堂决裂。其实，上溯至2010年，琼瑶的御用女导演、结识于《我是一片云》片场的刘立立小脑萎缩兼肺部感染入院，琼瑶就已撰文，坚决反对“气切（切开气管输氧）”治疗。
这个用现在的话说“很难评”的真人真事，被她分别在2010年和2017年写为《握三下，我爱你》，并于2019年改编成同名电视电影。刘立立与王玫，同一屋檐下共事一夫董今狐数十载，一个打拼事业，一个操持家庭。刘立立病重，另二人因不舍，未采琼瑶建议，坚持“气切”治疗。王玫更与董今狐离婚，为了让刘当上妻子，让自己（王玫）的儿子为她（刘立立）名正言顺地送终。
病榻上已不能言语的刘立立，突然握住王玫的手，她们有过“握三下表示我爱你”的约定。琼瑶在文中长叹，“问世间情为何物？我不知道”“伟大的女人，常常隐藏在社会的小角落，还要被这个社会‘道德的眼光’批判。”直抒胸臆之余，亦可视作为自己笔下的故事一辩。
《握三下，我爱你》（2019）剧照。
故事结尾处她写道，“明天，我想去医院，只为了去握三下鑫涛的手”。2017年，正是她为平鑫涛插管之争焦头烂额的时期，两年后平鑫涛去世。7年后，在上月月底发布的《忆亡夫》中，琼瑶说：“你的离去，因为过程太漫长又太惨烈，还包括许多对我诬陷的事。这些在我心中烙下了深刻的痛。”
终于，随着她的“化雪花飞去”，过往一笔勾销，遗下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她又写“但是，我知道你根本不相信来生，所以，我们就在此生挥别了！”虽然翩然离去，但已提前挥别。到底是琼瑶，痴情潇洒起来，比滚滚红尘中的男女确是棋高一筹。
像我这样一个90后，不得不承认的是，近年除了偶尔在新闻中扫过琼瑶动态，与她最大的关联只有各路好友在KTV欢聚时共同唱响《还珠格格》的主题曲。《当》《雨蝶》等都是必点曲目，“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谁不曾且笑且闹地齐齐高歌，甚至看到文字就同步有了画面、声音，那是彼此刻在基因中的词曲，更是令我们怀念的童年碎片。
《还珠格格》第一部片头。
不过从今以后，再唱起那些“让我们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我向你飞，你温柔地追，像一个拥抱把我包围”，心中会浮现些肃然起敬的庄重吧。起承转合间，琼瑶以她的情爱王国与英雄本色，给我们上了第一课与最后一课。她也知行合一，自洽地以肉身走进笔下的那些浪漫故事里。
行文至此，通篇的排比格局也算是一种致意。在像我这样一个90后已经踏入三十而立之际，道声多谢，亲爱的琼瑶阿姨。
